对话上海交大高金严弘：绿色产业投资要因地制宜，“慧眼”在于读懂产业转型与技术路径

专题：新引擎新图景丨金融新启航

　　在即将开启的“十五五”时期，中国金融体系正站上新的历史关口。“加快建设金融强国”写入规划纲要，大力发展金融“五篇大文章”，为新质生产力提供支撑、推动实体经济跃升。金融体系的发展重心正向更高质量、更强韧性迈进。

　　在此背景下，新浪财经推出《金融新启航·新引擎新图景》专题系列，邀请金融业界专家和学者，围绕“十五五”新周期下的金融变革展开前瞻性研讨。本期《金融新启航·新引擎新图景》对话上海交通大学上海高级金融学院副院长、金融学讲席教授、可持续投资研究中心主任严弘。他指出，当前绿色科技投资高度集中于一级市场，且主要依赖政府引导基金，市场化、长期资本参与不足，成为制约技术突破和产业扩散的重要瓶颈。

　　“绿色科技的技术路径分散、单项技术体量有限，更需要具备产业理解力的耐心资本参与。”严弘表示，相较于传统投资逻辑，金融机构必须提升专业判断能力，围绕真实应用场景进行长期布局。

　　他还提到，可借鉴国际经验显示，由产业主体主导的CVC模式更契合绿色科技发展需求。此外，借助人工智能、区块链等技术手段可帮助提升数据可信度，减少“漂绿”空间，以推动绿色金融资源真正流向企业绿色转型与技术创新。

　　绿色金融和技术、产业进步相辅相成，绿色科技仍然存在广阔的技术突破空间

　　新浪财经：近年来人工智能、区块链等发展迅速，您认为这些技术是否有能力改善绿色金融的可信度，引导资金支持实体企业的绿色转型？

　　严弘：绿色金融真正落地并不容易。它涉及一整套指标体系，而这些指标的可得性和真实性长期存在争议，比如企业的碳排放数据、绿色实践指标是否真实、成效是否可核验一直存疑。正因如此，过去绿色金融领域屡被诟病存在“漂绿”现象。

　　随着人工智能和金融科技的发展，这一问题正在得到改善。一方面，技术可以更精准地收集和处理数据，对企业碳足迹、碳排放进行更可靠的测算，并对潜在风险点形成预警，从而在运营管理、绿色实践评估和风险管理层面，实现数据整合与分析。

　　另一方面，区块链技术可以将关键数据和指标上链，利用其不可篡改的特性，显著提升数据的真实性和可信度。在此基础上，可以形成“先建立信任、再由第三方核证”的机制。当数据来源可验证、标准清晰时，企业就有条件获得相应的绿色认证或绿证。如果缺乏科技手段支撑，这一过程很容易演变为新的造假空间；而借助技术约束，减少“漂绿”等行为的空间，确保绿色金融资源真正用于支持企业绿色转型。

　　同时，绿色金融本身也在帮助企业开发新技术，实现能源转型，降低碳排放和环境污染。以光伏技术为例，随着技术持续进步，光伏发电成本已接近甚至低于传统能源电价，从而形成对使用绿色电力的实质性激励。在实践层面，一些园区正在构建局部智能电网，对电力使用进行精细化管理和动态调度，实现降本增效。

　　新浪财经：确实，绿色金融和技术进步相辅相成。整体来看，您认为我国绿色科技领域的发展是什么样的水平？

　　严弘：首先因为在部分领域，比如光电和风电，中国已经形成相对领先优势。外界容易因此产生一种判断：既然已经走在前面，就没有必要再以非常快的速度继续推进，而是顺着既有路径稳步发展即可。

　　但从更现实的角度看，中国的绿色科技显然不能只停留在光伏等少数领域，也不能仅依赖所谓的光伏、锂电池、新能源汽车“三件套”。在钢铁、电解铝等行业，尽管他们已经被纳入全国碳市场交易范围，但转型压力依然巨大。尤其是在欧洲碳关税逐步落地的背景下，这些行业未来面临的成本约束只会进一步上升，绿色转型并非“可选项”，而是实实在在的竞争问题。

　　新浪财经：光伏行业近年来进展飞快，您如何评价光伏行业的发展路径？

　　严弘：光伏行业是一个非常有代表性的案例。过去，中国政府尤其是地方政府，投入了大量资金和政策资源，推动了整个产业的快速发展。这一进程不仅重塑了国内产业格局，也对国际市场产生了深远影响——当一个国家在某一领域占据了八成以上的市场份额，客观上就会改变其他国家的发展空间和路径。

　　这种发展带来的实际效果是显而易见的。光伏技术的持续创新，直接推动了绿色能源使用成本的大幅下降，使其在经济性上逐步接近甚至低于传统能源。与此同时，行业内部的高度竞争，也在倒逼技术不断突破，形成了以创新驱动降本的正向循环。

　　同时，光伏行业本身其实提供了一个值得反思的样本。

　　在行业早期阶段，地方政府的高强度投入以及后来行业中大量企业的破产出清，行业的发展也走过了一段曲折的道路，付出了不小的成本。正是在持续竞争、不断“内卷”的过程中，行业才逐步突破技术壁垒，走到今天。但即便如此，光伏行业仍然存在诸多尚未解决的问题。一方面，光伏的能量转化效率仍有提升空间；另一方面，在原材料路径上，虽然单晶硅、多晶硅到钙钛矿等多种技术路线演化和并存，但他们还未形成绝对优劣之分，而持续探索新的材料体系，有助于进一步降低成本、提升效率。

　　此外，储能技术仍是制约绿色能源发展的关键瓶颈。由于光伏发电具有间歇性和不确定性，当前大量绿电无法被有效存储，大量绿电被浪费。这也意味着，即便是在发展相对成熟的行业中，绿色科技仍然存在广阔的技术突破空间。

　　新浪财经：光伏产业的发展路径给其他绿色科技领域带来了哪些反思？

　　严弘：并不是所有行业都具备复制这一发展路径的条件，这也意味着绿色科技的发展，不能简单依赖单一模式。更重要的是，需要在战略层面将绿色科技与其他前沿高科技放在同等位置。不仅要重视芯片等关键技术，绿色技术同样具有同等甚至更广泛的意义，因为它所影响的领域更广、外溢效应更强。

　　在此过程中，一方面需要持续的政策支持，另一方面也需要在技术研发层面加大投入。当前高校和科研机构对芯片等方向的关注度较高，而在绿色技术领域的研究和人才培养方面，仍有进一步加强的空间。

　　绿色科技投资需要走“多种模式并行”的发展道路

　　新浪财经：您觉得金融机构应该怎么做绿色科技的投资？

　　严弘：现实情况是，目前绿色科技投资主要集中在一级市场，而一级市场的资金结构又高度依赖政府引导基金，整体呈现出较强的政策驱动特征。真正具备市场化属性、长期投入绿色科技的资金规模仍然有限。

　　而就政府引导基金或专项基金而言，这类资金体量充足，但在具体投资中往往更偏好稳健项目，尤其是有国企背景的标的。然而，很多真正具有突破性的技术创新，往往来自民营企业。这就对金融机构提出了更高要求，不仅要有资金，更要有专业判断能力。这种“慧眼”来自对绿色金融转型整体逻辑、产业发展阶段以及未来技术路径的清晰认知。只有在此基础上，金融机构才能判断一项绿色技术的成长潜力，而不是简单沿用传统投资标准。

　　新浪财经：长期来看，绿色科技投资应该怎么走？

　　严弘：目前，资本市场（主要是一级市场）对绿色科技的投资资本仍然相对不足，并非因为中国市场缺乏资金，而是资金尚未被有效调动。一是因为市场对绿色科技的理解仍然不充分，对相关商业模式和投资回报的信心不足；二是真正取得规模化成功的案例仍然有限；三是在政府主导色彩较强的背景下，社会资本往往容易将绿色科技视为“政府的事情”，从而降低自身的参与意愿。

　　从长期看，绿色科技投资需要走一条多种模式并行的发展路径。一方面，大型企业具备推动行业技术革新和应用落地的优势，它们对实际需求、应用场景和技术路径更为熟悉，也掌握相对充足的资源；另一方面，中小企业在资源和资金方面相对受限，更依赖外部资本的支持，这也在很大程度上考验着整个投资体系在绿色科技领域的作用空间。

　　推动绿色科技发展，不能局限于单一主体或单一金融机构，而需要产学研的协同推进。近年来，中央持续推动科技成果转化体制机制改革，例如上海交大的“大零号湾”就是较为典型的案例。包括清华大学、上海交通大学在内的一批高校，已成为国家层面科技成果转化的重要试点，通过制度创新，提升知识成果向现实生产力转化的效率。

　　在金融体系内部，不同机构的角色也存在差异。相比传统银行和券商，创业投资和风险投资基金在“投早、投小、投风险”的阶段更具优势，也更适合参与绿色科技早期创新的培育过程。

　　新浪财经：国际上有什么值得借鉴的经验吗？

　　严弘：在国际实践中，绿色科技投资更多由CVC（企业风险投资）主导，即由大型企业直接投资与自身产业高度相关的技术和项目。这种模式之所以更有利于技术发展，关键在于企业投资方与技术演进的需求和路径高度一致，能够围绕真实应用场景进行长期布局。

　　与芯片等具备明确技术路线和宏大叙事的领域不同，绿色科技的技术路径更为分散，单项技术体量有限，往往难以支撑一家企业仅凭单一技术实现快速上市融资，其发展更多依赖多项技术的持续迭代与系统性集成，这也决定了绿色科技更需要稳定、长期且与产业深度绑定的资本的支持。

　　在这一背景下，由产业主体主导的CVC更适合承担绿色科技持续投入和技术整合的角色，而社会上的耐心资本则能成为支持这些CVC投资的战略伙伴。